杜梦菲
黄河岸边的风,吹过几千年仍带着相同的沙砾气息。暮色中的河面上,粼粼波光里浮动着李白的酒盏、王之涣的剑影,还有今人手中紧握的文化基因图谱。这条奔流不息的大河,既是地理的经纬,也是文明的血脉,在古今凝视的目光中,完成着永不褪色的精神传递。
天宝十一载,李白与好友岑勋在嵩山好友元丹丘的颍阳山居做客,三人登高饮宴。从长安的繁华梦碎中醒来的诗人,站在高处眺望,将满腔情意借酒抒来。“黄河之水天上来,奔流到海不复回”的吟咏,裹挟着他的傲气与决绝。彼时黄河在他眼中,许是挣脱桎梏的自由象征——从昆仑雪峰到渤海之滨,既不留恋高原的清冽,也不畏惧平原的辽阔,正如他“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”的孤傲灵魂。河岸边的纤夫号子与诗人的长歌遥相呼应,将盛唐的自信与苍凉,都揉进了浪涛翻滚的节奏里。
比李白早半个世纪的王之涣,在开元年间正经历着截然不同的黄河时刻。这位曾任文安县尉的诗人,望着河西走廊尽头的河道在白云间隐现,戍卒的铠甲反射着河面上跳跃的阳光。“黄河远上白云间,一片孤城万仞山”的苍凉,不是悲戚而是坚守。他看见的黄河,是中原文明的西向触角。城头上的旌旗猎猎,与河风共同书写着王昌龄笔下“但使龙城飞将在”的家国情怀,让这条河流成为农耕文明与游牧文化碰撞的褶皱。
刘禹锡经讽诗一事,先是被贬到偏远的广东连州,又辗转到四川夔州,在这里他写下“九曲黄河万里沙,浪淘风簸自天涯”。这位自永贞革新失败后屡遭贬谪的诗人,从黄河的泥沙俱下中读出了生命的韧性。那些被浪涛打磨圆润的卵石,正是历经磨难后的生命形态。“千淘万漉虽辛苦,吹尽狂沙始到金”的咏叹中,蕴含的是他至今为人称道的乐观豁达,黄河在他笔下成为砥砺人格的砺石。河床下的金沙与诗人心中的信念,在时光里共同闪光。
从历史的长河中走来,黄河在当代依然焕发着勃勃生机。而今在东营黄河入海口的湿地公园,正值候鸟迁徙的旺季。晨光中的浅滩上,东方白鹳展开两米长的羽翼掠过水面,翅尖划破的涟漪里,倒映着远处的大风车缓慢转动的身影。这与王维“大漠孤烟直,长河落日圆”的苍凉之境不同,现代黄河口是生态与工业的和谐共生体,新生的湿地既孕育着“红毯铺地”的碱蓬草,也滋养着“芦花飞雪”的诗意,更承载着国家生态保护的战略。
在郑州黄河文化公园的炎黄二帝雕像前,晨练的老人正以太极招式模仿黄河的九曲流转。雕像设计中暗合《尚书・禹贡》中“导河积石”的治河理念,与不远处的黄河博物馆里保存的《河防一览图》遥相呼应。随着科技的高速发展,现如今VR设备能够让游客“亲历”黄河奔腾的壮阔场景,指尖划过的虚拟浪花里,能看见司马迁在《史记・河渠书》中记载的治水方略。这种古今对话的奇妙体验,让“治黄”这一贯穿中华文明史的主题,有了可触可感的温度。
在兰州中山桥畔,羊皮筏子与跨河缆车共享一片河域。暮色漫过中山桥的铁架时,羊皮筏子正贴着河面漂。一排排羊皮囊鼓着浅褐的肚皮,被黄河水浸得发亮。筏子客的青布裤脚卷到膝盖,木桨搅碎夕阳的金斑,号子便从喉间滚出来,带着“黄河九曲十八弯”的韵律。跨河缆车正从半空掠过,银灰色的车厢像悬在弦上的箭。金属缆绳绷出细微的嗡鸣,与筏子客的号子撞个满怀。目之所及,缆车窗外的浊浪与冼星海笔下“风在吼,马在叫,黄河在咆哮”的旋律产生共振,把新旧时光都晃成河面上碎金般的光。
三门峡水利枢纽的控制室里,工程师们正通过数字孪生系统进行实时监测。屏幕上显示的流量数据,与北魏郦道元《水经注》“河水浊,清澄一石水,六斗泥”的记载形成跨越千年的对话。这个始建于1957年的水利工程,既延续着大禹“疏川导滞”的治水智慧,又融入了现代生态调度理念——每年汛期的调水调沙,既减少了下游淤积,又为河口湿地输送了生态用水,让“黄河清”从《后汉书》的祥瑞记载,变成了可实现的生态目标。
站在新时代的黄河岸边,我们看见的不仅是一条河流,更是一部流动的文明史。从李白的“天上来”到今人的“生态河”,从王之涣的“孤城望”到今人的“幸福河”,黄河始终以其奔腾不息的姿态,诉说着中华文明“自强不息、厚德载物”的密码。那些浸润在诗行里的精神特质,那些熔铸在治水中的生存智慧,那些镌刻在文化里的集体记忆,都在浪花的更迭中,完成着永不中断的传承。
热门评论 我要评论 微信扫码
移动端评论
暂无评论